旅日华人的归属感难题：想回祖国的人变多，能顺利归乡者稀少

“当年儿子出生我兴高采烈去报日本户口，现在回国想蹭医保，比副业月入十万还难！”川崎机场，47岁的老廖拎着两箱褪色的和菓子礼盒对着我苦笑，眼角一堆褶子像隔壁杨阿姨放久了的苹果干。

四十年前他家砸锅卖铁凑十万把姐姐先送过去洗盘子，姐姐再把老廖“倒腾”过去，厂房里三班倒，手上全是化学药水烫出的白点。那会儿没人在意放弃中国国籍，因为东京街头盒饭都卖一千日元，折合人民币够老家买半头猪。老廖给我比划：夜里一碗拉面多加叉烧，可以把照片寄回家，老母亲捧着信纸哭，说儿子出息了。没人想到面条会在三十年后馊掉。

我现在天天蹲成田机场大巴站，一句“想退籍回国吗”能炸出好几个像老廖这样的。他们说的最多一句：当年以为换了护照是登上高铁，现在才发现买的是站票，车子开了就下不来。

数据就不难查了：入管局官网去年收到1375份“恢复中国国籍”咨询，没有一个走到最后一步。真正卡人的不是表格，是根本不给通道——中国籍一旦丢，就和双十一免单资格一样，作废不补。

老廖试了两次把材料递到北京大使馆，人家微笑指条例：必须有“正当且充分理由”，听口气基本等于“先拿诺奖再说”。他回头跟我吐槽：早知道这样，当年把工钱全买深圳小产权，现在躺着收租也比拿日本年金香。可惜那会儿深圳房价两千没人要，东京塔倒是亮瞎眼。

我带他去逛池袋北口，华人超市门口贴着招工广告：一周六天，时薪1050日元，不包交通，算下来年收不到三百万日元，扣掉房租只剩喝西北风。老廖拍我肩膀：看到没，97年我来时这家店招工就给一千三，三十年过去反而倒贴。我耸肩：国内外卖小哥只要肯跑，一月一万五人民币不是问题，这边跑断腿还买不起盒马一箱阳山水蜜桃。

说到水蜜桃，文旅部公布春节入境人数，咱这代日籍华人十个有八个连回乡机票都发愁。航线一满，价格直飞三万人民币，老廖骂娘：比当年黑市蛇头收得还黑。更烦的是落地还要海关挨个扫码，他50岁的人不会弄健康码，被工作人员当众架到一边，像罚站的熊孩子。后面的小姑娘拍照发微博配文“日本大叔归国记”，点赞破十万，评论区一水嘲笑：早干嘛去了。

家更回不去。他老家户口已销，宅基地被兄弟翻盖成小楼，客厅安着85寸小米电视，他拎着和菓子进门，侄儿问：舅你有二维码吗？没有先下个支付宝。老廖手指哆嗦半天，和我摇着头笑：在日本便利店磨了十年扫码机，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要扫。那天他连夜给我发LINE：早知道教小孩说中文，现在连骂人都只会一句“八嘎”。

日本人这边也没把他当自己人。前公司开忘年会，部长举杯致辞，感谢大家拼命，福利提到要给日本人发额外住房补贴，没提永住者和日籍华人。老廖问HR自己算不算，对方和善提醒：规则是“和本国员工同格”，翻译成人话就是“不包括你”。同格的格，是筛掉你的格。

他们把希望砸在下一代。可惜孩子更拧巴：出生就拿到日本姓，小学被喊“中国人”回来说不想讲中文，大了去上海交换半年，夜里偷偷哭，因为便利店店员嫌他中文发音怪。老廖急得团团转，我劝他报班，他愣是听不懂什么叫声调。后来孩子毕业去IT派遣，签证要每年更新，公司的本社正社员全是日本人，他只能在仓库调服务器，工资倒挂二十年。老廖看着心酸：早知道当初孩子入清华夏令营，也比现在“三国杀”里没身份强。

有人劝走“曲线救国”——先改道赴台再申台胞证，两航一程多绕四千公里。老廖真找过代理，一问报价十万人民币，还被告知可能拒签。代理小哥举着计算器啪啪响：“风险自理，不成功只退一成”。我跟他说这玩法就像拿老家房贷去买虚拟币，把心掏出来抵押。他呐呐地合上计划书：原以为落叶归根只是个眼神，没想到是条跑道，没票连入口都摸不到。

最细思极恐的是退休金。日本年金厅透露，目前海外侨胞想搬回国内养老，账户可转，但前提是必须换汇价，日元一路跌，换人民币等于腰斩。老廖扒拉着计算器：干到65能拿十八万日元，折合人民币不到九千，上海单身公寓房租就要四千五，还不算看病。他苦笑：这钱够在国内吃两顿海鲜自助，其他时间喝凉茶陪跑吗？

我回东京前陪他喝了最后一顿札幌啤酒。他把易拉罐捏扁，金属声像二十年前旧电视卡带机跳台。我问他打算，他盯着夜色里的霓虹招牌：再干十年，争取拿永住，然后把房卖了回云南乡下租块地。理由是“在福岛喝了半辈子辐射米，得去老家吃点不打药的叶子”。我笑弯了腰，眼泪止不住往外冒。他真这么想了？其实谁都不确定。

离境那天，又碰到候机厅一群银发穿冲锋衣的阿姨，一边往海关递护照一边嘀咕：回去看看高铁修到村头没。她们和老廖同一个窗口办手续，阿姨们手里那本红色护照在灯下耀眼，安检人员扫完秒放行。老廖捏着蓝色小本子排在另一条队，眼神像看自家妹妹出嫁。轮到他时，机器滴一声，他笑着对我嘀咕：今生就这样了。

回国后我把录音剪成一条短视频发上抖音，配文“当年逃户口的现在想回来赶集”。一夜之间播放两百万，评论区里最扎心的一条写道：老廖们离开了才知道，真正难的不是出国，是把根拔掉还以为能接回去。

时代这趟车，踩着点就是VIP，下车尿个尿再追，尾灯都不给你留。你换国籍时笑中国身份证鸡肋，现在想众筹一张回家的高铁站票都难。说到底，风往哪吹树就朝哪长，你非要逆着刨根，树会疼，天也会收割。

下一站的人才论坛已经挂上红条幅：欢迎海归。老廖听说后苦着脸问我能不能蹭学生票。我看着他却想到更多正在排队的人：这辈子，还回得来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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